2009年5月28日 星期四

人影(三)

還沒午夜十二點,爸媽已經叫了計程車趕往彰化,連夜趕去陪在大哥的身邊。

隔天一早,小叔也開車載我跟小弟南下去到XX醫院。

看著加護病房的銀灰色不鏽鋼門,雖然以後我也會在這樣的地方工作,但是裡面的景象對當時的我來說還是很陌生。在加護病房門口等候的家屬並不多,每個都是靜靜的,沒有人哭泣、沒有人說話,這些靜止的人們彷彿蠟像般沒有生命跡象。

媽說大哥的撞擊力道太強,不只安全帽裂了,頭骨也裂了一道。昨晚緊急開刀把頭裡的血塊清出來,頭骨也暫時先拿一塊起來減壓,這兩天是危險期,能不能撐過去就看這兩天…



晚上我們回到西螺的阿公家,已經失智到不認得人的阿嬤居然開口問了我們,大哥是不是快…。

我說不出話,喉嚨哽咽到會痛,也沒有說話的動力。雖然這一切真實的不容置疑,沒有身處夢境的可能,但我還是不想讓這些事經由自己口中說出來,說出來就等於承認這些都是事實。



大哥在加護病房住了一個月,後來轉到一般病房,意識還是不太清楚,像是在半夢半醒當中載浮載沈,也會有一些奇怪的舉動跟言語,這讓我有時候會胡思亂想:救回來的這個人,真的還是他嗎?

這一段時間,放暑假的小弟跟辭掉工作的阿母就一直留在那間醫院裡照顧大哥。只要一有放假,阿爸跟我就搭車去彰化看大哥。

台北的家變成陌生的空城。有時候,一個人待在北部的家裡,空空蕩蕩的,像是一個被張牙虎爪的家具跟電器所盤據的妖怪窩,即使點亮了房子裡所有的燈,也永遠 都還不夠亮,陰暗從四邊角落包圍過來籠罩住你。我摸了一下大哥的枕頭,他已經多久沒回來他的房間睡了?我對著空氣喊了一聲:「哥!」聲音就直接沒入黑暗裡,沒有一點回應。

沒課的時候,我不想一個人待在學校,也不想回台北的家,後來寧可跑去朋友家打地鋪,也不想待在這樣的房子裡。

彰化的病房,反而比較像我們的家,有我們全家人在,有陽光曬進來,有說話聲跟玩笑聲。

那之前,我一直以為我是個愛流浪的人。回到那個無人的房子之後才發覺,過去是因為我有個可以回去休憩的家,有人會等我帶相片、故事、和土產回去,所以旅行跟探險才變得有趣,而不是失根的飄盪。



在大哥的意外發生之前,我本來想利用暑假比較有空的時間,開始練習當文青寫小說。故事的設定都已經想好了,角色的個性也想好了:一個本來幸福美滿的家庭,在一次意外之後,剩下一個女兒活著...。

大哥的意外發生之後,我不敢再想、再寫下去,寫小說的計畫也從此停擱。

我也很怕眼角餘光又出現誰的身影,有時候只是胡思亂想,有誰的身影漸漸浮現腦海的時候,我就趕快轉走念頭,阻止自己再想下去。

這期間還有許多事,難以一一言述。



一年後,大哥逐漸恢復到有自理能力的程度,接受了植回頭骨的手術,傷口卻發生金黃色葡萄球菌感染,打了抗生素仍然反覆化膿。我們決定不再去找原來的那個紅包醫師,另外找別的醫師幫他開刀。

再兩年後,大哥逐漸脫離幼兒化的重度依賴行為,不過有一眼的視力是永遠無法回復了。現在我們已經可以放心他一個人出門,只是現在的他,再也不像以前那個勤勞又獨立的人。



這件事,在我們家裡每個人的心裡都劃下一道很深的傷痕,我想這道傷痕不會好,只能結痂,接近的時候還是得輕輕的不要踩著痛處。

所以當我看到鄭南榕的女兒鄭竹梅,在經過二十年後,有勇氣重新面對父親為了言論自由的自焚而死,開始動手整理父親的傳記,參與動畫的製作,我真的非常非常地敬佩她。

後來,我的眼角餘光沒有再閃過什麼人影,偶爾飄過腦海的人影也只是飄過,並沒有像當時一樣電光火石地烙進心裡過。



附註:
● 公視人物專訪 — 鄭竹梅(1/2)
公視人物專訪 — 鄭竹梅(2/2)
● 【動畫】象鼻子日記 — 獄中雜症
● 鄭南榕基金會
● 我的Nylon 大哥 by 潘建志醫師


「爸爸像太陽一樣,如果太陽不見了, 我會哭,我會叫,但還是叫不回太陽。」 ~ 鄭竹梅

「他留給我的資產,是一個言論自由的環境,而不是讓他成為一個英雄式的紀念品。」 ~ 鄭竹梅





  • 留言者: 茶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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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日期: 2009-06-15 22:21:37
傷痕啊~我想這都每個人成長必會有經歷,怕遺忘,怕再也找不回那美好的記憶,與是乎,人開始習慣思念,思念著那未來不會在有的快樂,而快樂卻是自己編織出來那段段片刻的謊言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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